尤姓导演（成长教育剧照青年导演尤行的成长教育)

夜雨连着下了几天，胡乱打在黄桷树肥厚的叶片上，先是激起扬尘和暑气，接着就要爽快地冲刷大地。灌木丛的深处，静静伏着一个小男孩，头戴柳帽，双眼圆瞪，即便淋得焦湿，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他的前方，一辆二八杠自行车被雨泼得油亮发光。

电影《夏夜骑士》，着力表现了8岁的主人公试图夺回外婆被盗的自行车的这个夜晚。

●电影《夏夜骑士》剧照

不久前，YOU成都专访了电影导演尤行。我们约在四川大学望江校区见面，尤行在这里度过了他大部分的童年时光，也以在这里发生的故事为蓝本，自编自导了第一部电影长片《夏夜骑士》。

当我们走过东大门江姐纪念馆外的小花园时，他说他写剧本时想象中捉偷车贼的场景，正是发生在这里。如今，记忆中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已被打理整饬，成为学生和校内居民小憩的场所。往里走，草木葱茏，紫薇花怒放，尤行也从8岁走到了32岁。

●四川大学望江校区

这是尤行的首部电影长片。从这部作品开启的前路是如何，尚属未知；但以它作为一个注脚，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位令人期待的青年导演，一步一步“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成长。

尤行，电影编剧，导演。艾默生学院视觉媒体艺术系的艺术硕士和德克萨斯基督大学电影电视数字传媒系的文学学士。

自2010年以来执导了7部剧情短片：2016 "Milk & Honey"，2014 "Fleeting"，2013 "50%"，2012 "Binding Paper"，2011 "An Untitled Story about Loneliness"，2010 "The Last Dinner"。其中"Binding Paper"获得2013年海湾电影节最佳短片奖。其首部剧情长片《夏夜骑士》入围2019东京国际电影节“亚洲未来”单元并获最佳影片奖。除此之外，他还于2014与时尚摄影师Markus Klinko合作制作短片6部，2012拍摄攀岩宣传片"Up"。

01/

“成都导演、成都话的成都电影”

2018年《夏夜骑士》在成都开拍，次年在第32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上首映，并获得“亚洲未来”单元最佳影片奖。

电影的故事主线很简单：8岁的小男孩天天目睹外婆的自行车被小偷偷走，大人却当无事发生。于是，天天和表哥策划了一场擒贼计划，也牵扯出祖孙三代暗涌的秘密。

● 《夏夜骑士》电影海报

2021年6月11日，电影在中国大陆公映。成都点映前两天，成都“屋顶上的樱园”书店店主熊燕在观影群里呼吁道：“成都导演在大银幕上映的成都话的成都电影，我们成都观众要使出全身力气来支持。”

成都导演在成都拍电影的有不少，比如戴思杰导演的《夜孔雀》，但说的是普通话；在成都拍、说成都话的也有，不过《十三棵泡桐》的导演吕乐非成都人。尤行的《夏夜骑士》可谓全占了：在成都取景，说成都方言，根据导演/编剧的童年故事改编，大部分主创也都是四川或者成都人——《夏夜骑士》确实是一部“成都”含量极高的电影。

成都的观众也的确格外支持，点映场早早报满了名，后来还追加了几十个名额。映后，尤行与成都作家洁尘、何大草先后做了简单对谈，又与观众做QA，大家都约定使用四川方言或者说自己的家乡话。

● 2010年6月11日，《夏夜骑士》映后交流，尤行与成都作家洁尘交谈

“差点儿就成九零后”的成都人尤行，家里从祖辈开始即与川大关联密切。爷爷和外公都是川大教师，外婆、母亲和舅舅亦是学校教工。童年时，尤行长期跟着外公外婆住在川大东风楼。这座上世纪的红砖老楼，现在已经显出斑驳老态。

尤行对电影的强烈兴趣开始得并不算早。初中时，同许多青春期少年一样，他开始翻看父母的碟柜。尤行的父亲是电影迷，常常一到周末人就不见了，然后拎着两大口袋打口碟或者盗版DVD回家，家里电影碟多到需要写标签、建档案。父亲买什么决定了尤行可以看什么，于是初中阶段的他疯狂刷完了诸如《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教父》这些位于各大电影榜单上Top位置的经典电影。

● 电影《教父》海报以及电影《肖申克的救赎》海报

从高中起，他有了零花钱可以决定自己看什么。尽管自认仍是带着功利心、囫囵吞枣地看，但他开始建立起了对电影的初步认知框架，什么是世界电影，美国电影和日本电影的区别……尤行强烈地感觉到电影的魅力：“电影里什么都有，文本的、视觉的、听觉的，它是一个很立体、很有活力的东西。”

电影不断带给他巨大的冲击：初中时当他听说主角是黑帮的《教父》得了奥斯卡奖，觉得不可思议，“坏人怎么可以当主角，而且还拿大奖呢？”高中时看完《黑客帝国》后晕晕乎乎地独自一人下楼去吃饭，“走在街上就觉得整个世界就不一样，你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一直到此时，父母、老师，包括尤行本人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把对电影的兴趣变成职业。

02/

“我有非常多的不满”

高三时，尤行申请到美国的大学，从此开始了多年的影视教育与职业训练。从拍摄第一支社团短片到第一部长片在电影节获奖，不过7年，这期间，尤行却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不满”。

2008年，尤行开始就读于美国德克萨斯基督大学（Texas Christian University）电影电视数字传媒系本科。在这所综合性的大学里，电影专业的学生们除了修读人文学科的综合课程外，主要通过电影审美、电影史以及电影理论等系列课程，先建立起学科知识体系。

时隔多年，尤行回忆起自己的本科教育时仍充满兴致，能精确到某门课程的名字和课程设置，比如他提起一门电影审美课上，老师就用电影《霹雳钻（Marathon Man）》里老牌演员劳伦斯·奥利弗的经典戏剧式表演和达斯汀·霍夫曼的新生代沉浸式表演，来分析对比不同的表演风格。

● 电影《霹雳钻》剧照，图源/网络

学院系统教育无疑是令人振奋的，但有着和那个年龄段许多年轻人一样的“通病”，尤行也不满它只是以理论课程为主，觉得“上手实操的东西很少，给我发个机器，就拍东西才是正经事儿”。

在这样强烈的创作冲动的驱使下，2010年起，尤行开始在学生社团的支持下拍摄短片电影，“你想拍，就得拿着剧本去说服所有会员，然后大家投票”，社团经费和人力都有限，一个学期只够支持拍摄一部片子，而尤行一拍就是4个学期。

● 2010年，尤行第一次执导片场

● 2011年片场

他感觉一个比一个拍得好。操作一个短片时，会比自己同级的同学们更有把握。“我在十分有限的条件下，学到很多东西”，比如作为导演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素养，需要解决什么样的问题，“这个阶段，如果在这个基础上有那么一点点私人情感的表达，就已经是能够脱颖而出、出类拔萃的了”。

但同时，尤行的不满也更多了——这些知识都不是通过学校课堂学到的。

● 2012年片场，尤行给演员讲戏

● 2013短片片场

尤行想去一个能给他更多系统训练和实操的地方，于是申请到了位于波士顿的艾默生学院（Emerson College）。曾在不同时期对他产生过影响的那些著名电影导演，比如《黑客帝国》导演莉莉·沃卓斯基（Lilly Wachowski）、《血色将至》的导演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等都曾就读于这所学校。

“肄业校友”，尤行格外强调了一下，“非常非常奇怪，很多厉害的人都是从这里肄业的，也说明它有一些问题”。

● 《血色将至》的导演保罗·托马斯·安德森，图源/网络

研究生前两年，尤行仍觉得怎样拍好电影，这个问题好像可以通过念书来得到回答。于是，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通过阅读大量影视批评方面的书籍，他急切地希望能找到某种类似“武林秘籍”的东西。

以这些批评方法为指导，尤行在实操中也开始做一些理论化尝试，比如这个片子全部用长镜头会是怎样的感觉？如果全用黑白呢？……

三年倏忽而过，回过头来，尤行才发现自己又钻到了另一个误区里。“做批评的思维方式和做创作的思维方式，是截然相反的路径”，他用双手在身体的右侧比划一下，“电影的生产到这就结束了”，双手又切到左侧，“电影的批评从这才开始，然而前面这一段东西，对于要去批评和分析成片的人来说是完全蒙在鼓里的，是一个‘黑箱’”。

● 2015硕士研究生毕业作品片场

直到意识到影视理论、批评可能并不能对实操工作有所帮助，尤行开始反思为什么某些电影会更吸引他，会让他反复去看。尤行认为关键在于电影的文学性：“总结起来就是，电影如何讲故事，怎样用视听的方式去讲一个好故事，可能这个才是要命的东西，至少这个才是电影吸引我的地方。”

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但似乎一直都与之背道而驰，尤行再次感到了对自己的不满，甚至是恐慌和迷失。

他几乎是过于诚恳地反省自己：“我可以非常诚实地讲，我直到研究生毕业，都没有真正地去以一个编剧的方法论来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去做一个剧本，那个时候也非常瞧不起那一套东西。那种年轻时候的狂妄自大，觉得我反正是导演，对吧？那么我只用写我想拍的东西就行了。”

● 《夏夜骑士》片场

03/

“我真是太天真了”

从艾默生学院毕业后，尤行一度离开了影视行业。他在一家餐饮品牌做了近两年品牌宣传工作，不曾想却以另外一条通路，重新回到了自己热爱的电影世界。

那段时间，每天上下班通勤两个多小时，在车上，尤行开始疯狂听电子书，尤其是大量的小说，从托尔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从索尔·贝娄到雷蒙德·卡佛，他统统听，仿佛重新回到学生时代每天至少看3部电影的状态。

渐渐地，他发现文学作品能够给自己带来很大的给养，启发他“如何写故事，如何构造角色，如何表达出可以支撑这个故事的世界观或是价值观”，让他开始有了信心去写一个自己想看的故事。

● 《夏夜骑士》剧照

《夏夜骑士》的剧本从2016年底开始写，但一直反复修改到2018年开拍前。起初，他想过在川大望江校区自己童年生活的地方取景拍摄，后来，他无数次地承认，“那个时候，我真是太天真了”。

说这话时，我们站在望江校区铮楼职工宿舍下，因为疫情防控，绿色施工围挡隔离了几栋居民楼，校外人员鲜少入内；暑假了，学生老师也不太到这一片，一派寂静。但2018年，这里却是另一幅景象，学校师生、小区住户、外来人员人来人往。

这种生气勃勃的景象与尤行的童年记忆别无二致，但对拍电影来说，这就是一个完全不可控的环境：空间小无法放置设备，环境喧闹无法控制声音。对于一个第一次操作长片的导演来说，实在是复杂了些。最后，片子在彭州桂花镇一个带有数字编号的废弃厂区里完成。

●2021年的四川大学望江校区铮楼职工住宅区，草木丰茂，人声稀少

尽管如此，《夏夜骑士》杀青后，他还是很焦虑、拖延，久久无法开始剪辑工作。等终于粗剪出来一看，直接“我不活了”，两个半小时的粗剪“完全没法看”，“一团乱麻”，有“很大的挫败感，觉得不是我想的那个东西，有很多我就是看不下去的地方”。

● 《夏夜骑士》剧照

但尤行不得不克服这种挫败感，直到硬着头皮把两个半小时的粗剪最终剪成90分钟的成片后，他好像又被迫撞通了身上的一道筋脉，他重新定义了这个工作：

剪辑就是在重新再创作文本，“你所有对于某个镜头的预想，都很可能只是这个镜头所有可能性当中的一种。如果你不在把它拍完、放进剪辑室和其他镜头放在一起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这个镜头除了你想的那个还有其他什么样的可能性，而那个可能性才是拍电影的过程。”

虽然第一部电影长片就在东京电影节获奖了，尤行“看不下去”的说法，却并不是夸张和自谦。“只知道不是我想的那个东西，但之前想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样的，你得说得出来，对吧？”尤行感觉说不上来，再次说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 《夏夜骑士》主创人员在日本东京国际电影节上，左起：制片人宋晓文、导演尤行、演员纪凌尘、摄影师Sheldon Chau

● 制片人宋晓文、导演尤行与演员纪凌尘

学生时期，老师们总告诉尤行要找到自己的声音（voice）。但当时只觉得这个概念很模糊，拍摄时，操心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这车器材能不能在这个时间点准时到这个地方，那个设备能不能保证卡点用完然后还回去，怎样才能不去拍那种浪费时间、浪费钱，又没有办法最后起到帮助的镜头，都是很基本层面的问题。真正留给电影创作层面上的，反而是匆匆忙忙。

现在，尤行理解起来，找到个人的声音，就是在逼迫他去思考要讲什么，要怎么讲，“别人不会说只有你才会说，或者说别人可能也会说，但只有你才会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来说”。

尤行用大量经验的细节，夯筑起导演工作的土层：“我那个时候常常有那种巨大的收获感，不在于我拍了一个多好的东西，而是我把这个东西完成了。完成这个东西，我犯了什么错，撞了哪些墙，我把自己逼到一个非常困苦的境地里，然后知道这件事情有多难，哪个地方可能做得比较好，这个我搞清楚了，我就会有巨大的收获感，然后我就会发现我和那个只看电影的人的差距越来越大。”

● 尤行在第32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上

04/

“我要接受这个过程”

《夏夜骑士》在东京国际电影节获奖后，在对待观众评价这件事上，尤行曾十分矛盾。一方面，他身上带着明显的学院派印记，认为电影的最终解释权不属于导演，而在于观众，但许多观众又总是想从导演这里寻找解释。另一方面，他反省自己似乎又带着一种“傲慢”，当被问起某个问题时，总认为“我当然有我的想法，但难道这不是你应该去想的东西吗？”

所以一开始，映后答疑时若遇到问题或质疑，尤行总觉得别扭，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法去谈论它。直到2021年夏天，距离电影首映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尤行才觉得“这个坎基本上给迈过去了”，不再回避，而是积极地形成了一套话术来解释自己的导演意图。成都点映结束后，尤行就在观影现场，以及映后的交流群里，限定时间24小时内，回答了观众们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问题。

● 尤行在Q&A环节中回答观众提问

越是解释，他越真切地体会到许多电影人说法：作品是大于你的，在关键的时候你要听作品的。他理解这句话，就是说“作品有它的命数，你要去帮它实现它的命数，而不是我要去实现我的意志”。

随着电影在中国大陆的公映，《夏夜骑士》在尤行这里画上了句号，开启了全新的工作。新的电影也在筹备中。他想拍摄一个在高强度的商业环境下的公司职员身上，发生的职场事件。同时，他还与作家何大草一起，讨论其小说《拳》改编的可能性。

● 2021年6月，尤行与作家何大草，在屋顶上的樱园谈何大草的新小说《拳》

他将工作重心放在了成都，计划在成都设立电影工作室，同时于成都与北京两地奔忙。十多年求学、工作多地轮转，他强烈地感觉到作为创作者，应该先扎根于一处，而成都对他而言就是一个真实确切的生活环境，可以源源不断提供养料的地方。

曾经在迷茫时，尤行读了大量导演传记和采访记录，他发现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渐渐地他认识到拍电影这件事或许没有某种具体的指导方法，没有统揽性的知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径。

● 电影《夏夜骑士》剧照

32岁，尤行终于接受了自己曾经走过的歧途，坦然接受电影之路势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可能是一个永远也没有办法找到确定答案的过程。

“你要接受这个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才能坦然地去面对一些未知的东西给你带来的压力或者说恐惧，你必须要很坦然地接受，没有终极的答案，这件事情没有一个说明书。不是你说1、2、3、4、5，做到了你就可以拍电影，你必须要自己去探索才可以。”

尤行已经预感到自己得一直去寻找一个答案，在寻找答案的同时又要面对新的问题。“我觉得要接受这个过程，因为这个过程其实是一个不断赋予新的动力和方向感一个过程。”

● 电影《夏夜骑士》剧照，尤行与电影主要演员们在一起。他们分别是：（左起）外公的扮演者罗世平、小演员杨曾曦、导演尤行、小演员康钰潇、舅舅的扮演者林路迪，以及外婆的扮演者马炼

结束采访，我们从川大望江校区东风楼、铮楼一带，一路散步走出郭家桥南门。暴雨将至，但时间尚早，尤行还不打算回家，他计划去附近的咖啡馆，读完身上带着的一本赫尔曼·黑塞的小说：《德米安》。

他说自己最近才开始读黑塞，好像在补落下的课。小说里最容易引起共鸣的那段话，想必尤行也会深有共鸣：

“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无论他的归宿是诗人还是疯子，是先知还是罪犯——这些其实与他无关，毫不重要。他的职责只是找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他人的命运——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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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慕树

图源丨尤行、屋顶上的樱园、慕树，或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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